不久，庞益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声音，那是离他不远的刑部大牢里发出的声音。
那是半夜刑部司官审讯烦人的声音。
那声音并不好听，甚至有时会刺耳难耐。那声音几乎每晚都会在这个时候响起，只不过是来自不同的人，因为不同的事。
这在繁荣祥和的皇城内，显得有些突兀，但确实是真实的。
刑部外面的人，似乎从来不曾听到，而刑部内的人，似乎从来不曾缺少。
庞益在这个晚上第一次听到，他作为太子师，当代大儒，本来是永远不会听到的。
庞益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，只不过此时他没有睁开双眼，而是紧紧地闭着。
他努力不让自己听到那“有辱斯文”的声音，但是他不得不听到那些声音。
他不知道李烜为什么可以将所有的一切看得这么淡。太子谋反大事，李烜平静如水；刑部审讯朝臣，李烜平静如水；拿到龙袍“铁证”，李烜平静如水。
李烜也曾是状元郎，李烜也曾是大才子，李烜也曾是大儒，为何可以在把另一位大儒投入刑部牢狱后一直平静如水？庞益想不通。
如果一切是李烜作梗，他应该是激进的；如果一切与李烜无关，他应该是谨慎的。总之，李烜的平静冷漠，让庞益着实想不通。
庞益当然想不通，因为他从来没有像李烜那样经历那么多的热闹。
而经历了太多热闹的人，大概完全不会再被热闹打动。
庞益当然不会这么想，他能想到的，就只是一条，那便是李烜在从中作梗。
他的平静，恰恰是在掩饰自己已经澎湃的内心。
但是，李烜胆子再大，也不敢私做龙袍陷害当朝太子，皇上再昏聩，也不会凭借寥寥之词便将太子罢黜。
庞益实在是想不通，实在是看不懂。他渐渐有些烦闷，渐渐有些急躁。直到天亮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，他再也没有入睡。
第二日的早晨来到了，同样李烜也准时来到了。
大牢外的这片不大的空地又站下了李烜、庞益、钱洪和唐勉四个人，旁边的金甲武士依旧威风凛凛。
这天的李烜显得有些不同，他显得更加冷漠，见到庞益等三人后也不着急说话，而是拿着他那根皇帝赐给他的手杖在地上轻轻敲打着。
这天的李烜显然有些累了，他坐在凳子上像一根枯瘦的树根。
许久之后，李烜终于张了张嘴，缓缓说道：“庞益，本相不奉陪了。”
说罢，李烜抬了抬头，阳光照在这张苍老的脸上，脸上的皱纹很深，竟然让阳光留下了一些阴影。
李烜的眼睛眯着，那样子实在是不显得精壮。
金甲武士扶起李烜，慢慢站起身子，抖了抖被踩在脚下的衣角，李烜一步步缓缓向门外移去。
“相国请留步。”庞益显得有些慌张。
李烜本就走的不快，听到庞益叫自己，顿时停住了脚步，头微微向后方挪了挪，眼睛看着旁边地上的一朵杂草。道：“嗯。”
庞益一个箭步蹿到李烜侧后，拱手道：“相国大人，不知明天何人来此？”庞益此时心怦怦跳着，他有一些紧张，也有一些期待，他多么希望听到的是慕容德、隋杰这样的名字。
他当然不希望是李烜继续审理此案，从李烜方才的老迈，庞益看得出李烜似乎已经有心无力，而能够审他这样的太子之师的，非得是尚书大人甚至慕容德这样的人物不可。
甚至庞益这两日一直在想象，皇上会在大殿上审问他，因为他卷入的，是一场涉及太子的大阴谋中。
没错，一定是一个大阴谋，庞益内心无比确定，而且是李烜主导的大阴谋，这个妖相，他就是要捣乱这个朝堂。
而他堂堂太子师，一定要在朝堂上与李烜当面对质，要批得这个老家伙无力反击，要骂得这个老家伙自惭形秽。
庞益坚信，自己熟读圣人之书，一定能引经据典将这老妖相骂个狗血喷头。
庞益当然有理由这样想，凭他的学识、凭他的地位。
只要不是李烜这个妖相审他，他就一定还是那个完美的圣人，当代大儒，太子师庞益。
李烜却没有转向他，而是用那堵痰一般的沙哑嗓音说道：“赵逵、窦扬。”
庞益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，他楞了一下，但是立马又问道：“此二人是何人？”
庞益当然不知道这两个人，因为这两人的官职实在是不配审他堂堂太子师，甚至都不配入他这太子之师的耳。
“刑部吏。”李烜简单答道。
“一个小吏，怎能审我堂堂太子师？”庞益的与其有些生气，他开始激动起来。“我庞益身为太子师，怎能受此侮辱。”
李烜倒也不怒，而是转过身来，双手撑在手杖上，整改身体向庞益倾过去，眼睛直直地盯着庞益的连，仔细打量着。
庞益的神情已经难掩的慌张，他不禁向后靠了靠，左脚不自主地向身后挪动了一小步，试图与李烜拉开些距离。
“太子没了，哪里来的太子师？”李烜说罢，再也不理庞益，任凭庞益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。
其实何止是庞益，钱洪和唐勉两个人同样呆呆地钉在了一旁。
太子被废了？被杀了？还是遇到了什么别的事情？
两人和庞益一样震惊。
但这就是真真正正地发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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